01 西域，華夏英雄的故土
中吉兩國山水相連，只因高原阻隔，多會給人一種近在眼前，遠在天邊的感覺。經過27年馬拉松式的談判，中吉烏鐵路最終敲定了動工日期。這條鐵路將穿越一系列的“斯坦共和國”，成為中國連接中亞、中東以及歐洲各國的快車道。
國際航班從烏魯木齊起飛，兩個小時抵達吉爾吉斯斯坦機場。
負責接機的是一位使館工作人員，十幾分鐘后，我們上了一輛白色的奧迪。司機是一位哈薩克大胡子，他很客氣地拎起一瓶喝過的礦泉水遞給我，我好不尷尬，很禮貌地謝絕了。后來，當?shù)厝烁嬖V我：請人喝水是吉族人的習俗，好朋友同喝一碗酒、一瓶水，我恍然大悟。中國人講究同飲一江水，同唱一首歌，掰扯掰扯，二者似有類同之處。
一個小時之后，奧迪停在一家中國超市門前。一旦走出國門，看見門牌上的漢字就有一種親切感。我讓司機小伙先走，自個往超市去。
“有事嗎？”店老板正在開單，抬起腦袋問了一聲，未等我回話又忙別的去了。
超市面積不大，貨架上的商品五花八門，應有盡有，堆成一團亂麻。與其說是超市，不如說是一個商品中轉批發(fā)站，看似毫無章法，實際上吞吐量卻很大。商品單價具有很強的殺殺傷力，均價比國內市場高出一二倍。比如：來一桶20元，康師傅15元，農夫山泉5元，等等。
繞著貨架轉了一圈，我忍不住笑道：“怪不得都要出國做生意，錢好賺啊。”
店老板很年輕，戴一副眼睛，看上去像個書生。他一手抄寫數(shù)字，一手操作計算機，五根手指在鍵盤上跳舞，動作快得讓人吃驚。聽見我說笑，他的手指稍稍停了一下，一本正經地回道：“也不好賺，貨到這里得加一大筆運費?！备愣饲懊娴囊粏紊?，他才騰出空來問我：“找酒店？”得到肯定的答復后，店老板掏出手機嘰里哇啦說了一通俄語，然后告訴我：“滴滴車送你去酒店，115個索比?！?/span>
115索比相當于人民幣10元，價格很公道。
吉爾吉斯斯坦是一個內陸國家，人口720萬，首都比什凱克。面積不大，卻是中國通往中亞，東進西出的必經之地。
西漢年間，張騫、甘父出使西域，第一次打通“絲綢之路”。東漢復興，班超擊敗月氏、匈奴，收復西域五十余國，將絲綢之路延伸到歐洲。“海瀕四萬里外”，因為班超的強悍，東漢王朝迎來了萬國來朝、四海臣服的盛大景象。640年，大唐帝國再振雄風，大將侯君集率軍出征，擊退大宛、烏孫、吐蕃、突厥等草原民族，團滅48國，在碎葉城設安西都護府，統(tǒng)管龜茲、疏勒、于闐和碎葉四鎮(zhèn)，轄區(qū)涵蓋天山南北，蔥嶺以西。千年以來，無數(shù)的華夏英雄前赴后繼，將寶貴的生命留在西域高原的土地上。
“?城周六七里，?諸國商胡雜居也。?”玄奘大師西天取經，從長安出發(fā)，西行八千里抵達碎葉城，大唐帝國整肅、強盛的軍容和域外邊城的繁華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黑色的柏油路伸向遠方，道路兩邊多是低矮的民房，各種風格都有，既簡陋又復雜。民房的朝向很隨意，沒有坐南朝北之說，更不受風水玄學的蠱惑。有時候，密不透風的芭蕉林里，冷不丁地冒出幾棟層次分明、造型精美的別墅，令人大開眼界。
滴滴車把我們送到一家外觀造型前衛(wèi)，內飾優(yōu)雅別致的小酒店。酒店的服務員多是烏茲別克族、俄羅斯族姑娘，五官精致，皮膚白皙，身材特別性感。
吧臺服務員是一個吉族小姑娘，一頭黑發(fā)披在肩上，會說簡單的漢語。住店的客人喜歡圍著吧臺和她聊天，或者詢問風土人情，或者打聽風景名勝。吉族小姑娘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，非常認真地回答每一個問題，聽不懂就用翻譯器。
酒店門前的庭院很開闊，濃蔭蔽日。我點了一份奶茶，坐在茶幾旁慢慢品。茶幾對面是一位福建老板，在吉爾吉斯開礦。我們一邊聊天，一邊欣賞對面的雪山。
待到人群散去，我們詢問李白的故鄉(xiāng)。意外的是，吉族小姑娘完全不知道李白是何人，趕緊呼喚老板娘。老板娘姓李，新疆人。她告訴我，這兩年，到吉爾吉斯的中國人多了起來，開廠、挖礦、辦公司、開飯店、開旅館，也有在當?shù)厝⒗掀沤Y婚的。
聽說有娶老婆的，礦老板頓時就來勁：“聽說吉國流行搶親？”
老板娘瞪了他一眼：“哪里有，搶親的那是鄉(xiāng)里。這里是首都，誰敢搶？”
礦老板大喜：“哪個鄉(xiāng)？我正好去搶一個?！毕胂胍彩牵V老板有礦，拉一幫子工人去幫他搶親，那多刺激。
老板娘大笑，笑得差點喘不過氣：“你想得美，你又不是當?shù)氐模斜臼履闳屢粋€，我敢保證，第二天就會有幾十個人找你要美金，看你有多少錢?！?/span>
提及李白，老板娘和吉族小姑娘一樣，一問三不知。慶幸的是，一位做鋼材的北京老板告訴我：李白的故鄉(xiāng)在碎葉城，距離比什凱克60公里。
02 碎葉城，一代詩仙成往事
綿延的天山如同無數(shù)的巨龍，相互纏繞，交織重疊，氣勢異常雄偉。雪水融化，在山谷凹地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，清澈見底，如同綠色的寶石。藍天白云與雪山倒映在湖面上，一切都顯得那么神秘。
旖旎的風光與高原的氣質相互交融，令人產生深深的眷戀。
驅車來到慕名已久的碎葉城，這才知道碎葉城是1300年前的安西都護府所在地，李白故鄉(xiāng)還要往前走，在一個叫做托克馬克小鎮(zhèn)的鄉(xiāng)下。
為了尋找李白故地，司機小哥使出渾身解數(shù)，打了一路電話，走了好幾個地方，甚至把車開進了一個哈薩克族村莊。村里很安靜，一條花狗沖著我們汪汪汪地叫了幾聲，屋子里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大媽。得知我們尋找李白的故居，中年大媽連連搖手，嘰里哇啦地說了一通俄語，我一個字都沒聽懂。
司機小哥開車奔向吉哈邊境口岸，再一次下車問路。
邊境口岸的規(guī)模不大，一幢簡單的建筑橫跨在兩國邊境線上，大車小車在口岸兩邊排成長隊，中間隔著一根橫桿。
下車透氣的間隙，放眼遠處的哈薩克村莊。低矮的房屋帶著乳白色的尖頂，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顯出一種遠古風格，仿佛在向人訴說一千年以前的故事?。
皇天不負有心人，司機小哥問清了路徑，驅車撲向遼闊的原野。
打開車窗，原野上的涼風撲面而來，貼著皮膚驅趕高原暑氣，如同把全身的細胞都洗了一遍似的，四肢百骸格外舒坦。
回頭一看，托克馬克已經遠遠地甩在后方。
歷史上的托克馬克，是絲綢之路的中轉驛站。1124年，契丹人敗走西域，這座古老的小鎮(zhèn)成了西遼的首都；1218年，成吉思汗揮軍西進，西遼滅亡。若干年后，托克馬克并入浩罕汗國；1865年，托克馬克納入俄羅斯帝國的版圖；1927年，托克馬克成為蘇聯(lián)的一部分。時至今日，城中依然留下許多蘇聯(lián)時代的遺跡，展示著曾經逝去的繁華。
1991年，吉爾吉斯斯坦宣布獨立。
汽車順著一條砂石土路前行，駛入一片林地。林地一旁有一個很小的蒙古包，顯得特別孤獨。
我興致勃勃地鉆進蒙古包，里面的擺設很簡單，一張床、一個柜子、一張方桌和幾條凳子，桌子前面坐著一位滿臉胡須的吉族老人。我掏出手機，打開翻譯軟件和老人聊天。對我的突然造訪，吉族老人非常淡定，他打著手勢告訴我：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是李白的出生地。
走出蒙古包外，望著眼前的荒坡亂石，心來有種莫名的失落感，一代詩仙的身后竟然如此寥落。
草叢里忽然冒出一片密集的小黑點，漸漸放大。一個頭戴氈帽，騎著棗紅馬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地平線上。馬背上的漢子戴著氈帽，身手矯健，渾身油黑發(fā)亮。漢子揮舞著棕黑色的短鞭，驅趕著大群的牛和羊。如此畫面，令人想起一首塞北民謠：天蒼蒼，野茫茫，風吹草低見牛羊。
遠處塵土飛揚，兩輛空調大巴車銜尾而來?？照{大巴是從哈薩克斯坦口岸過境的，下車的全是中國游客。中國游客無處不在，走到哪里就火到哪里，此話一點不假。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國小伙走向牧羊人，一番交流過后，遞過去一張吉國索比。牧羊人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，他翻身下馬，伸手把小伙子扶上馬背。此舉頓時引來連鎖反應，好幾個妹子跑上前去，嘰嘰喳喳的也要騎馬。
棗紅馬打了一聲響鼻，興奮地嘶鳴起來。
一股泥土味、青草味夾雜著牛羊糞的味道，遠遠地撲過來。這種味道喚起了我的童年記憶，南方的盛夏，上學或放學的路上都會看到成群的牛和羊，擦身而過的時候，泥土和牛羊糞的味道就會隨風而至。
03故鄉(xiāng)何其多，何處是故鄉(xiāng)？
原野上的風特別勁道，荒灘上的野草如同奔涌的海浪，層層疊疊，此起披伏。想當年，帕米爾高原上的鐵騎狂飆縱橫馳騁，張騫、班固、夫蒙靈察、高仙芝......無數(shù)的中華英雄征戰(zhàn)四方，英雄的鮮血灑遍大地。如今，留下來的只有空曠的荒野和嗚嗚的風聲。
舉著小紅旗的導游領著游客往前走，來到一處土坑凹地。此處曾是一座倒塌的廟宇，與李白家族有關。上世紀八十年代，一支日本考古隊在此進行突擊性發(fā)掘，這種發(fā)掘的破壞性很強，最后被當?shù)卣型?。發(fā)掘過后的遺址呈現(xiàn)出一個個連環(huán)套一般的四邊形土坑，凹口朝天。土坑下方被挖得亂七八糟，四面皆是土坑里翻上來的土包、石塊。
中華民族最偉大的詩人，大唐詩仙李白的出生地滿目瘡痍，一片狼藉。地面上的房屋建筑，在歲月的風吹雨打之下零落成泥碾作塵，昔日的繁華完全徹底消失在浩如煙海的歷史長河之中。
我在一塊自然風干的青石板上坐下，想起詩人鄉(xiāng)愁濃烈、膾炙人口的詩篇：床前明月光，疑是地上霜。舉頭望明月，低頭思故鄉(xiāng)。
千百年來，弱肉強食、成王敗寇的法則一直在這片高原之上巡演，漢人、匈奴人、突厥人、羅馬人、蒙古人、阿拉伯人、吉爾吉斯人、俄羅斯人都在這里留下廝殺與征戰(zhàn)的腳步，巍巍帕米爾成為歐亞文明激烈碰撞的交匯點。
歲月如風，時光飛逝。1971年，郭沫若先生遠赴西域考古，數(shù)年之后揭開一個千古之謎：吉爾吉斯山下的碎葉城，是李白的出生地。
一石激起千層浪，2001年，比什凱克人文大學舉行紀念中國唐代偉大詩人李白誕辰1300周年大會，總統(tǒng)阿卡耶夫發(fā)言：“古老的絲綢之路將吉中兩國緊緊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唐代大詩人李白出生在碎葉城，給兩國傳統(tǒng)友誼賦予了新的內涵?！?/span>
不過，甘肅天水對郭沫若先生的考古成果持有異議：“本家隴西人，先為漢邊將。功略蓋天地，名飛青云上?！?/span>以詩為證，他們認為李白生于隴西。四川江油的反對聲更為堅決：“中葉非罪，謫居條支，易姓與名。神龍之始，逃歸于蜀，驚姜之夕，長庚入夢，故生而名白，以太白字之。”據(jù)此認定李白生于江油。
一并爭當李白故里的，還有湖北安陸、山東濟寧、安徽當涂等十幾個地方。
故鄉(xiāng)何其多，何處是故鄉(xiāng)？
“鄉(xiāng)關吵安西，流浪將何之?！?/span>李白的一生，郁郁不得志。一千多年過去，曾經遠走他鄉(xiāng)，浪跡天涯的詩人忽然變得如此之火，這恐怕是他生前沒想到的。
大唐盛世，詩詞文化登峰造極。眾多的詩人在浪漫的氛圍中自由創(chuàng)作，謳歌?邊塞征戰(zhàn)、傳誦?英雄主義，共同營造“盛唐氣象”。李白、?杜甫、?王維、?孟浩然、?高適、?岑參等人都是這個朝代的詩詞代表。“仰天大笑出門去，我輩豈是蓬蒿人！”從帕米爾高原走來的李太白，為人爽朗，樂于交友，攜帶著最狂放的高原基因，一生留下了《將進酒》《蜀道難》《夢游天姥吟留別》《靜夜思》《望廬山瀑布》《俠客行》《子夜秋歌》等900多首豪邁奔放，意境奇妙的詩句。
見貫了阿諛奉承、溜須拍馬之輩，生性灑脫、放蕩不羈的李太白使得唐玄宗耳目一新。天寶元年（742年），唐玄宗御賜李白供奉翰林，陪侍皇帝寫詩作文。然而，飽學之士胸懷大志，厭倦被人呼來喚去的奴性生活，時?？v酒昏穢，醉不可支。"李白斗酒詩百篇，長安市上酒家眠。天子呼來不上船，自稱臣是酒中仙。"為了求取賞心悅目的文字，唐玄宗用水澆醒李白，喚“貴妃研墨”，著令“力士脫鞋”。也就是說，絕世美人楊貴妃成了為李白伺候筆墨的服務員。高力士更慘，捂著鼻子憋著氣去給李白脫臭皮鞋。高力士身為宦官之首，哪里咽的下這口氣？明里笑嘻嘻的，暗地里卻唆使楊貴妃，不許唐玄宗給李白加官。
真實的李白很可憐。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為世所用的機會，可是，他一直沒有找到真正的歸屬。
安祿山反叛，李白上書請求棄筆從戎，發(fā)誓“要像謝安那樣為天下蒼生建功立業(yè)”?？上У氖牵?/span>“劍術自通達”的李白，在世人眼里終是一介書生，沒有哪位將軍敢去用他沖鋒陷陣。報國無門，李白回歸原點，只能夠“像魯仲連那樣去當一個詩人”。
一代詩仙，一生游歷祖國山川。他的詩歌詠山水、羨神仙、歌俠客、記飲酒、贈友人，浪漫、豪放，留下無數(shù)膾炙人口、充滿生命力的絕唱，李白的人生是有價值的。
756年，一生渴望從政，實現(xiàn)自己的政治抱負的詩仙，一不小心卷入永王之亂，被流放夜郎。“大鵬飛兮振八裔，中天摧兮力不濟。馀風激兮萬世，游扶桑兮掛石袂。后人得之傳此，仲尼亡兮誰為出涕？”英雄末路，仰天悲鳴。細品之下，可見他內心的率真與傲氣，亦可感知他那豪放的外衣下掩蓋著極大的孤獨、悲憤和寂寞！
762年，一代詩仙溘然長逝，時年62歲。
作者：曾恒
2024年8月19日
